人间清醒
梁晓声
第一章 人生是一半蹉跎,一半柔和
小时候,我们渴望长大,可长大后,却想回到童年,从渴望长大到梦回童年,经历的是成长,经营的却是人生……
我的父母
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二日,我出生在哈尔滨市安平街一个人家众多的大院里,我的家是一间半低矮的苏式房屋。邻院是苏联侨民的教堂,经常举行各种宗教仪式,我从小听惯了教堂的钟声。
父亲目不识丁,祖父也目不识丁,原籍山东省荣城温泉寨村。上溯十八代乃至二十八代、三十八代,尽是文盲,尽是穷苦农民。
父亲十几岁时,因生活所迫,随村人“闯关东”来到了哈尔滨。
他是我们家族史上的第一个工人,建筑工人。他扭转了我们这一梁姓家族的成分。我在小说《父亲》中,用两万余纪实性的文字,为他这个中国农民出身的“工人阶级”立了一篇小传。从转折的意义讲,他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座丰碑。
父亲对我走上文学道路从未施加过任何有益的影响,不仅因为他是文盲,也因为从一九五六年起,我七岁的时候,他便离开哈尔滨建设大西北去了,从此每隔两三年他才回家与我们团聚一次。我下乡以后,与父亲团聚一次更不易了。在我的记忆中,父亲是反对我们几个孩子看“闲书”的。见我们捧着一本什么小说看,他就生气。看“闲书”是他这位父亲无法忍受的“坏毛病”。父亲常因母亲给我们钱买“闲书”而对母亲大发其火。家里穷,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糊口,也真难为他。每一分钱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。父亲的工资仅够勉强维持一个市民家庭最低水平的生活。
母亲也是文盲。外祖父去读过几年私塾,新中国成立前是东北某农村农民称为“识文断字”的人,故而同是文盲,母亲与父亲不大一样。父亲是个崇尚力气的文盲,母亲是个崇尚文化的文盲。崇尚相左,对我们几个孩子寄托的希望也便截然对立。父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靠力气吃饭,母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成为靠文化自立于社会的人。父亲的教育方式是严厉的训斥和惩罚,他是将“过日子”的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看得很重的。母亲的教育方式堪…